卢西娅：米莱控制住了通胀，这不是“奇迹”而是“休克”

　　因为成功让阿根廷通胀降至三年以来的最低水平，米莱又开始受到西方媒体的追捧。

　　米莱自己也准备继续大刀阔斧地继续改革。在近日的执政一周年电视讲话中，米莱表示，2025年将进行一揽子政治、安全和财政改革，包括取消90%的现行国家税收。对此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（IMF）预计，2024年阿根廷经济将萎缩3.5%，预测明年将反弹上涨5%。

　　米莱的“休克疗法”成功了吗？这对阿根廷社会经济发展意味着什么？阿根廷人怎么看米莱的第一年施政？观察者网对话拉美经济问题专家、阿根廷司法与人权部金融信息部门（UIF）数据科学家卢西娅·孔维蒂女士，带来解读。

　　【文/观察者网 郭涵】

　　观察者网：阿根廷10月份的月度通货膨胀率降至三年以来最低水平（2.7%），米莱总统当时形容这是一个“奇迹”。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？可以说“休克疗法”成功了吗？

　　卢西娅：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点复杂。阿根廷经济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来自外部的限制，我们兑换不了太多美元。大概在2011年，阿根廷政府实施了外汇管制措施，意味着一个阿根廷人每月最多只能兑换200美元，需要进口商品的公司也面临类似的限制。这导致了许多问题，比如汇率暴跌严重影响了通胀。当阿根廷比索贬值时，就会冲击国内物价。

　　而米莱做了什么？虽然自称认同自由放任主义的经济学理念，但米莱在总统任上却维持了外汇管控。他的做法是削减人民的收入水平，让阿根廷人换不起美元。因此，汇率维持在低点，却没有冲击物价。企业也没有涨价，因为没有人购买他们的产品。

　　在我看来，米莱的做法相当于“封锁”了阿根廷经济，因为没有经济活动发生，所以就不会出现通胀，这就像是经历了第二次新冠疫情。阿根廷2024年上半年的贫困率上升至近53%，人们没有钱消费，生活变得艰苦，企业也获得不了利润。这不能说是一场“奇迹”，而是一次“休克”。

　　观察者网：米莱在竞选期间曾提出抛弃比索，让阿根廷经济美元化，但在上台后似乎已经抛弃了这一想法。您认为是什么导致他改变主意？

　　卢西娅：他确实这样提过，但问题是我们借不到美元。如果米莱让阿根廷经济美元化，在短期内会导致物价飙升。但米莱在竞选期间的一个重要承诺是压低通胀，为了保住总统职位，他应该会优先考虑追求第二个目标，而不是实现美元化的目标。

　　米莱总统的竞选风格就是直言不讳，也引发了许多争议，但他说的都是阿根廷民众想听的话。阿根廷民众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？就是缓解通胀。通胀可以说是反映一国经济健康程度的最直接症状。

　　虽然米莱目前看起来压住了通胀，但阿根廷经济的病情并没有根本好转。通胀降下来了是一件好事，可人们的收入没有提升，维持生计也很困难。民众究竟如何评价米莱这一年来的执政表现与经济政策？随着明年国会选举的到来，我们将会看到有多少人认同米莱的做法，且对现状和未来感到乐观。

　　观察者网：阿根廷国内的民众究竟如何评价米莱的经济政策主张？

　　卢西娅：首先，阿根廷国内有一半的民众支持米莱上台，另一半则反对他。所以米莱的权力基础并不算特别牢固，他必须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做出成绩，展示给所有人看。

　　一部分民众对他的政策并不满意，因为仅仅压制通胀、没有提高收入还不能算一种解决方案。但另外一部分人认为，既然他兑现了解决高通胀问题的承诺，未来也一定会让经济变得更好。这些人在期待好消息的到来。

　　然而，我认为米莱的政治经济学主张不会改善大部分民众的生活。社会中的一部分人会从中受益，他们能够从目前的价格中获益，比如更便宜地进口商品，但你必须有足够的资本。现在的事实是，50%的阿根廷民众生活在贫困线以下。

　　2024年9月，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区的孩子在街头领取免费食物 美联社

　　我认为，按照米莱的政治经济学理念，未来的经济形势会变得更糟。他必须要借到大量的美元才能落实最初设想的目标，这不仅仅是美元化或者私有化一切就能做到的，看起来他在借美元方面遇到了很大的困难。就算他能借到钱，开放外资、大量进口各种商品也会击垮阿根廷国内本就不算强大的工业，导致更多人失业。

　　数据显示，米莱上台一年后，阿根廷的贫富差距水平也扩大了，穷人变得更穷，中产阶级几乎消失，这些人受到通胀的冲击最为严重。尽管如此，就算许多人不喜欢他，目前在政治上还没有势力能对米莱构成挑战。不过，明年选举过后的形势会更加清晰。

　　观察者网：从政策的角度来说，米莱政府的改革与过去阿根廷政府相比，有哪些最显著的差别？

　　卢西娅：与前总统（任期2015-2019）毛里西奥·马克里相比，米莱面临的处境非常不同。当马克里2015年上台时，他从前任手中接过了一个相对不错的经济，外汇管制依然是有效的，人们的生活还不错。他不用像米莱那样，需要考虑私有化国有企业。米莱削减了财政开支，但依然维持了外汇管制，因此并没有引发比索的大幅贬值。

　　米莱的问题是，他究竟能不能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（IMF）达成债务重组的协议，因为明年将有许多外部贷款需要偿还，所有的问题都关系到他能不能借到更多美元。一方面，就算能够借到美元，这对阿根廷全社会也不是好事，因为未来将有更多的贷款需要偿还。另一方面，如果米莱能够将一些国有企业私有化，将能够招来投资。如果这些是长期性的投资当然好，但如果是来了第二天就走的那种金融投资，这对阿根廷也不是一件好事。但我们还无法预测未来会是什么情况。

　　观察者网：您认为阿根廷经济面临问题的根本症结是？

　　卢西娅：阿根廷的经济面临结构性问题，存在着一种关于国家未来发展方向的争议。一部分人提出优先发展实现工业化，但在目前的经济结构下面临很大的困难。如果没有足够的美元，就买不到本国工业发展所需要的技术。

　　另一部分人主张，应该全面放开经济，不要考虑任何发展工业化的努力。但后者执政的时期发生了什么，贫困率高到前所未有，许多人面临失业。所以这两派人正在彼此斗争，某一届政府支持工业化，下一届政府又选择自由化，不停地左右摇摆，政治形势不断发生变化，缺乏政策稳定性，导致很难解决结构性的问题。

　　观察者网：自上台以后，米莱在对华经济关系上的表态为何出现了变化？

　　卢西娅：我们之前谈到了阿根廷经济面临的外部限制，包括中国与阿根廷今年续签的货币互换协议。如果没有续签的话，阿根廷就需要偿还欠中国的债务。

　　米莱在发起竞选活动时说，国家、政府间的关系并不重要，因为他认为私营部门能够解决一切问题。这显然是不符合现实的，至少就中国而言。为了获得新的投资，米莱必须同中国敲定续签协议的问题。他想尽办法试图从世界各地吸引投资，而中国也是最大的资本输出国、正在全球南方国家进行各种投资。

　　米莱总统之前总是指责阿根廷的左翼政党操弄政治，认为政治是肮脏的。米莱自己可以说是右翼政治的代表，会发出各种各样的“嘴炮”。但是到最后，他在当上总统后必须考虑实现经济政策的目标。

　　观察者网：米莱向媒体透露了关于明年年初访华的意愿。如果成行，您认为他访华的主要目标是什么？中阿能在哪些方面加深经济合作？

　　卢西娅：对米莱来说，货币互换协议与招揽投资肯定是他追求的话题之一。中阿之间的贸易具有很高的互补性，中国向阿根廷出口了很多制成品与基本产品，阿根廷也有中国需要的锂矿等资源，中国进行了不少投资，包括至少一座水坝项目仍在开发中。这些都是对阿根廷非常重要的项目，我认为双方可以加深投资领域的合作。

　　然而，米莱吸引外国投资的目标并不是发展阿根廷本国的工业，他只是想要获得美元以稳定经济，他还没有从战略性的视角看待中阿经贸关系，而是关注短期的收益。比如，米莱政府制定了一条法律，如果外界对阿根廷投资，他们就能获得矿产资源的开采权，但这仅仅是为了获得美元，没有体现投资的战略性价值。

　　阿根廷需要的是能够促进自身工业发展的技术，进而提升经济的总产出。在我看来，这是米莱政府“欢迎所有人到阿根廷投资”的口号背后存在的问题。